周思柔仿佛看到一件极难理解的事情,她缓慢地眨了眨眼,目光茫然。

    她喃喃开口,声音却带着颤抖的哭腔:“沈相……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沈明泽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。

    而后他忽然向殿外掠去,像是想要逃跑,宁光崇当即迎上前去阻止。

    沈明泽的武功极高,倏忽而去,很快就离开了大殿。

    即使宁光崇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拦。

    “该死!”宁光崇低低地骂了一声。

    祁恒与他同仇敌忾:“将军,我们带人去追,他逃不了多远的。”

    周思柔像是才反应过来,她突然爆发,声音尖利地对着宁光崇大声质问:“你伤了他?你凭什么伤他?你怎么敢……”

    最后的话语被淹没在她的哭声中。

    周思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,捂着脸嚎啕大哭、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而最关心周思柔的周钺竟沉默地站在一旁,少见地变了脸色,是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。

    祁恒小心地说道:“思柔,你误会了,剑是我刺的。沈明泽杀了父皇,我一时没忍住……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周思柔哭得声音沙哑,她语气嘲讽,不知是在嘲讽谁,“他当然要杀了皇帝,因为他要你清清白白、干干净净地登上皇位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祁恒身形一震。

    “你真的想不到吗?你真的不明白吗?”

    周思柔在碧莺的搀扶下起身,“祁恒,你难道觉得你能走到今天,都是你自己的本事?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祁恒被她逼问地连连后退,他哀求地说道:“是文国公,帮我的是文国公。”

    ——绝不能是沈明泽。

    他刺了他一剑……

    周思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,转身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她要去丞相府。

    那人才不会因为怕死而逃跑,他离开,一定是回了丞相府。

    周钺复杂地看着他们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沉默地追了出去。

    祁恒神情恍惚。

    宁光崇与宁景焕对视一眼,奇怪地问:“殿下?”

    祁恒目光没有焦距,茫然地望着宁光崇,“将军,如果沈明泽就是阿月,你会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宁光崇大喝一声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沉声道:“绝不可能!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敢相信,”祁恒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:“按将军所说,月先生料事如神、算无遗策,可之前我们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?”

    “战起时横空出世,战后又销声匿迹,好像他出现只是为了帮你打赢这场战一样,将军不觉得太巧了吗?”

    “还有,”祁恒仿佛没有看到宁光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,继续说道:“将军以为是与我们通信,没少在信中提到月先生吧,可与你通信的是沈明泽。”

    他咽了口唾沫,声音依然沙哑:“沈明泽分明从始至终就知道月先生的存在,他为何等到最后才动手?而以月先生的才能,竟真无还手之力,只来得及写一封绝笔信吗?”

    宁景焕担忧地看了眼他的父亲,不解道:“可他为什么要怎么做?沈明泽不是一个奸臣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……奸臣怎么会这么做……”祁恒喃喃。

    他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,一直沉默着的宁光崇被他的动作惊醒,也很快跟上。

    “喂……”宁景焕一错眼,只能看到他们俩的背影,赶紧追了出去。

    丞相府。

    易淮的语气逐渐暴躁:“宋笙,你放我出去,大人现在有危险,我要去阻止他,你听见没有?”

    宋笙极为固执:“大人说他会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易淮用力拍门:“你能保证吗?宋笙,那人多不爱惜自己你是知道的,万一出了什么事,宋笙,你会后悔的。放我出去,我能阻止他,你放我出去!”

    文煦之与王赋心急如焚地站在一旁,“宋笙,你就开门吧,明泽要是怪你,我担着,行不行?”

    “你们跟我说没用,我也没有钥匙。”宋笙闷闷地应道,又萎靡地补充了一句:“要真……你也阻止不了他的,易淮。”

    沈明泽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。

    他闻言轻笑,飘飘然从围墙上落下,“宋笙,钥匙在第三个花盆里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!”

    “明泽!”

    他身上的血迹太过明显,易淮冲屋内大声喊道:“神医,神医你快来。”

    沈明泽含笑摆了摆手阻止。

    宋笙听到里面担忧至极的声音有些不安,他拿着钥匙的手轻轻颤抖,几次都没对准。

    等他终于打开了门,见到那人温柔浅笑的面容,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那人受伤了,很重的伤,流了很多血,但是没有关系,他活着回来了。

    活着就好……

    活着就好。

    沈明泽看着几人悲戚的神色,无声地叹了口气,“我原本是不想让你们看见的,但是思来想去……”

    他温声说道:“易淮,你看,这个伤口是不致命的。你今天从这里离开之后,不论听到了什么,都要记住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声音更加和缓:“不是别人杀了我,是我一心求死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,你别说话了,这就是一点小伤,神医一定治得好。”易淮颤声道。

    神医急急赶来,刚按上沈明泽的脉搏,脸色就是一沉,“先包扎伤口,有点疼,忍着点。”

    沈明泽摇摇头,礼貌拒绝:“多谢神医,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你清楚什么?你能比大夫清楚吗?”文煦之眼眶发红,大声骂道。

    末了又软声哀求:“明泽,再坚持坚持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沈明泽叹了口气,“你们是知道的,沈明泽死了对庆朝最好。”

    他弑君不假,把持朝政不假,非死无以儆效尤。

    再者,以他的声望影响,他若活着,祁恒的皇位便坐不稳。

    门外的周思柔一来便听到这句话,她捂着嘴,潸然泪下。

    为众人抱薪者,如今又要为众人默允自己的死了。

    周思柔不会武功,是周钺抱着过来的,为此他们还丢下了碧莺。

    一路紧赶慢赶,好不容易到了,周思柔却不敢进去了。

    她缩在门外墙角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

    她怕看到那人失望的目光,她怕那人问她为什么自以为是地胡乱猜测。

    可她其实又知道,那人不会的。

    他从来不忍心怪任何人,善良到极点,也残忍到极点。

    ——但他只对自己残忍。

    那人用自己的血肉铺好了一条锦绣大道,要他们踩着他的尸骨过去。

    道路的彼岸是繁花似锦、盛世长安,可那又怎么样呢?

    四季更迭,时光缠绵,这世上,再也没有了一个叫沈明泽的人。

    “公主,统领,既然到了就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周思柔被这句话惊吓,第一个念头是要找地方藏起来。

    她蜷缩着,不安地挪动,忽然被人抓住了手。

    周钺轻柔地把周思柔拉了起来,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去。

    如果离别不可避免,那至少应该见一面。

    周钺想,他从始至终都看低了那人。

    那人不是独独对他特别,在那人眼里,任何人都值得被珍视。

    无论是武艺超群的金吾卫统领,还是路边的贩夫走卒,亦或是衣衫褴褛的乞丐。

    他觉得眼眶酸涩,生平第一次有了为一人落泪的冲动。

    这尘世污浊,能勉力保持本心尚且不易,少年时的英雄梦想会在平凡琐碎中化作一地的鸡毛蒜皮。

    唯有这个人。

    这个人一意孤行地把这个世界当做自己的责任,经年累月,不改其志。

    同样也唯有这个人。

    在新的世界即将开启、天下人都将得救的时候,倒在了黎明之前。

    仅仅,一步之遥。

    这人是最有资格看到、享受这一切的人,可他快要死了。

    沈明泽尽量把语调放缓,以掩饰他声音中的虚弱,“思柔,我可以这样叫你吗?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,我相信不用多久,你也能成为造福万民的好官。”

    周思柔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,不去看他胸前骇人的伤,然而声音中的哽咽出卖了她,“大人,可是我是女子。”

    “女子怎么了?”沈明泽温和地说:“你要相信自己,也要相信祁恒。”

    周思柔哭着用力点头。

    沈明泽欣慰地笑了笑,又转过头,“易淮,祁恒会是一位明主,你要辅佐他,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,好吗?”

    他说完这句话,像是终于坚持不住,吐出了一口血,人也向后倒去。

    易淮伸手揽住,他慢慢跪坐下来,让沈明泽躺在他的腿上。

    易淮在最开始的慌乱之后,已经冷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眼神淡漠,低低地说:“不好,没有你看着,我会把庆朝弄得一团糟,我会让祁恒……”

    他没有说下去,因为那人正无比包容地看着他,如同包容一个叛逆的孩子。

    那人安静地等他说完,才轻声道:“你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沈明泽觉得自己的目光有些涣散,眼前一片黑影。

    他隐约记得自己倒下时听到几声惊呼。

    他努力看去,文煦之与王赋互相搀扶着坐到他身旁,眼神哀恸。

    身后是周思柔与周钺,半跪着,想靠近又不敢。

    神医被挤到了最外面,盘点着自己的百宝箱,边叹息边摇头。

    宋笙站在门口,面如土色,死死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沈明泽艰难朝他伸手:“宋笙,过来,到我这边来。”

    宋笙机械地抬脚,犹如行尸走肉。

    骗子,大骗子。

    明明说好,会活着回来的……

    沈明泽看向文煦之:“国公之前想让宋笙去你府上,可还作数?”

    “作数。”文煦之连忙应道,他苦涩地说:“明泽,你能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再叫我一声老师?

    沈明泽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如果忽略他胸前那一片可怖血迹,倒像是在做一场美梦。

    但他不会再醒了,永远不会了。

    祁恒与宁光崇到来的那一刻,听到这人的呼吸声戛然停止。

    ——他们还没来得及,好好同这人说一句话。

    祁恒手脚一软,只身长跪。

    他脑海中一片空白,除了这,他想不到他还能做些什么。

    宁光崇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。

    他曾经结识了一个好友,可是还没来及见面,那人就死了……两次。

    他失去了自己的好友两次。

    他也是凶手。

    风吹树叶,沙沙作响。

    太阳从地平线攀上云顶,天色大亮,所有的黑暗都无所遁形。

    文煦之茫然地说:“我现在,宁愿他是一个奸臣。”

    至少明泽还能睁开眼,讥讽地叫他一声:

    老师。

    沈明泽被葬在了岚山顶上,那里可以俯瞰整座京城。

    易淮、宋笙、文煦之、王赋四人,默契地没有告诉祁恒沈明泽的身体状况。

    冷眼看着他愧疚难安,看他煎熬难耐,看他噩梦连连。

    不过是因为,他刺了那人一剑。

    文煦之对宋笙倾囊相授,却始终没有收宋笙为弟子。

    终他余生,再听不得“老师”二字。

    虽无师徒之名,但有师徒之实。

    宋笙在文人中依然有极高的地位,那些沈明泽不曾享受到的拥护和赞誉,宋笙都有了。

    只他每多拥有一点,便愈难受一分。

    宋笙此后再未入朝,他双足踏遍了庆朝的每一个角落。

    做那人的眼,替他看挚爱的锦绣山河。

    祁恒没有对不起沈明泽的期许,他是一位很好的皇帝。

    雄才大略、励精图治,直到庆朝在他手里到达了鼎盛,他也不敢放纵自己有片刻休憩享乐。

    易淮接替沈明泽成为了丞相,用一生的时间为那人著书立传。

    易淮在等,等到有一天权势遮住了祁恒的双眼,荣华蒙蔽了他的内心。

    等到时光将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感洗去,变得不再深刻。

    他就告诉祁恒:

    陛下,你知道吗?你那剑刺过来的时候,大人避开了。

    他得死,可他不能死在你手里。

    他怕我们不会原谅你,他怕你孤寂一生。

    他要你杀了他,裹挟着除奸臣的赞誉登临绝顶;

    他又不能让你杀了他,要我与你君圣臣贤、耦俱无猜。

    他为了你,连自己的死都要利用。

    ——你得永远记得他,这是你欠那人的。

    易淮想,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沉沦在痛苦之中不得救赎呢?

    祁恒也好,世人也好,谁都好。

    不能忘记他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

    终于!完结啦!

    这章可不能再说我短了,四千字呢。

    谢谢又给我投了地雷的小天使[绛韵],比心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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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真的是反派[快穿]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,一本书只为原作者寒星孤月的小说进行宣传。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27章 蠹国害民的乱臣贼子(27),我真的是反派[快穿],一本书并收藏我真的是反派[快穿]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