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车到站了，但赵成勇迟迟没有离开车厢。
他穿着便服，可身上的气质一看就知道是军人。
乘务员过来问他：“同志，你怎么不下车？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？”
他这才匆匆起身：“没有，没有，麻烦您了，我现在就下车。”
可是，出了火车站，他依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——出发的时候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，第一时间去医院，先用战友们的捐款，把弟弟的医药费垫上，然后……然后再想想法子，看看能不能再弄点儿钱来，给弟弟支应几个月。
没有□□，这种重症尿毒症，没法子根治，能救多久是多久。
可是现在，他该怎么办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长兄，所以理所当然要呵护弟弟，让着弟弟，哪怕成绩出众的他辍学，那也是因为弟弟得了尿毒症，他总不能自己读书，却让弟弟没钱治病吧。
他心甘情愿。
可是……
他不是赵家的儿子。是赵家人为了要个传香火的，把他从自己家里偷走，而他原来的父母……
父母没有露面，而那个和他对换了身份的女孩，在某所听着就很厉害的学校读书，甚至是青年画家。
那原本该是他的命运吧。
赵成勇甚至想现在就买张车票，回部队去，他不勇敢，这时候他没法勇敢。
但想想放在包里的十几万元钱，那是战友们为他弟弟……如果还算他弟弟的话——为那个孩子捐的，他若是带着这笔钱回了部队，战友们会怎么想。
他最终还是坐上了公交车，去了人民医院，在弟弟的病房外见到了母亲。
不管心中有什么想法，口中叫了一声：“妈！”
然而那女人听说他带回了钱，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，夸个不住口，又让他去找医生，说再等几天，马上就有肾了。
赵成勇的心往下一沉：“哪来的肾？”
他妈踌躇几秒：“这，勇啊，妈也不瞒你了……”
把换孩子的事儿说了一遍：“现在你爷爷去找她爸了，咱们把你们再换回来。叫我们丫头给你弟弟换个肾！那家可有钱了，你去享福，你不是想读书吗，她婶是大学老师，能给你办上学手续。爸妈从前耽误了你，但现在不耽搁了，你命里有福！要是不恼爹妈，以后就管管你弟弟……要不，咱们把那丫头说给你，你可别嫌弃她少个肾，以后要对她好……”
赵成勇的嘴唇颤抖着，一切都是真的，养了他十五年的父母，一直偏心弟弟的父母，真的做出了那种天怒人怨的事。
他们怎么能说出这种话。
那女孩家人已经报案了，怎么可能被他“爷爷”几句话就说动，同意把孩子“还”给他们，还让姑娘捐肾。
至于什么“把那丫头说给你”，更是令他愤怒。
那样好的女孩，说给他？凭什么？他的人生已经被这对夫妇毁了，现在还要毁掉另一个女孩的人生？
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存折，递给了面前憔悴的女人：“妈，我只请了几天假，部队要去演习了，我得归队。这钱是战友们捐给弟弟的，他们的恩情，我来还，但……”
女人看了看存折上的数据，数清楚了位数，兴高采烈，紧紧捏着折子，竟没有察觉到“儿子”的情绪：“啥？你要去就去吧，哎呀，儿子进了部队，就是国家的人啦。走之前，跟医生说说，后头的钱，容咱们缓两天，啊？”
“……你们都决定把我还给谭家了，还跟我说这些？”赵成勇冷笑，眼睛却泛红。
“啥，啥，你咋知道是谭家……你是不是知道了？他们也找你了？他们说啥，许诺你啥了，你就不顾咱们这么多年养育之恩？你是不是看他们有钱就……”
“妈，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妈。”赵成勇心间的怒火，反倒就这么灭了，他只觉悲凉，被他寄托着所有对“母亲”憧憬和希望的人，竟然是这样，“要想人不知，除非己莫为。现在哪里都知道这件事了，我也不知道我回部队该怎么办……你们，你们太过分了。我不是那爱钱的人，我也不想认回谭家，但是，赵家我再也不会回来了。这十五万捐款，就当我还了你们二位养育之恩——我从出生到出去打工，也没花掉这么多钱吧。”
说完这话，他转身就走，丢下那尖叫“回来，你个没良心的，给我回来”的女人，快步离开了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。
出了楼，才觉得腿软。
医院住院楼后有个小花园，他走进去，找了个有长椅的亭子，一屁股坐下。
小说里总说，人在悲伤的时候，像被抽掉了周身骨头。可他觉得，他的骨头都还在，撑起的却是一个空的腔子。
坐在那里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，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，直到突然看到一个中年女性走过来，坐在他对面：“你好……小伙子，你是……赵成勇吗。”
他抬手擦擦并没有眼泪的眼眶：“我是，您是医生？我……”
“我不是医生，我叫崔梨荣，是你的生母。”女人说，最后两个字微微颤抖，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赵成勇一怔，点点头：“哦。”
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。
她说：“我们家有我们家的立场……我们不会帮赵家人治那个孩子，也不会让我们的女儿捐肾，希望你能谅解。”
我们的女儿……是啊，赵家的女儿，现在已经是谭家的女儿了。他的亲生母亲，在用他一直渴望的母爱，保护着那个姑娘。
可他没有母爱。养母和生母都不爱他。
赵成勇木然点点头，哑声说：“没关系。”
“这是我的电话。”崔梨荣递给他一张纸条，“对不起，我和爸爸都没有在你需要我们的时候保护你。但你还年轻，你有很长的路要走，以后，如果你愿意让我和爸爸照顾你一二的话，随时欢迎回家。”
赵成勇一怔，他伸手接过那张纸条。看了又看，看到就算这纸条成了灰，他也记得这个号码。
妇人站起身，拍拍他的肩头：“孩子，你愿意拥抱一下你的生母吗。”
赵成勇抿抿嘴唇，站起身来，他的脸红了。
读书的时候会看到“拥抱母亲”的课文，可是，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，抱住一个愿意做他妈妈的人。
母亲身上有一种温暖的甜味，是香水吧，闻上去就很舒服，那应该是家境好的战友们提到过的，名牌香水的味道。
如果他愿意，或许，可以跟着这个女人回去，过宽裕的生活？
不，不行。
赵成勇咬着牙，他是这么好的母亲生的儿子，他不能跟赵家人一样，做不要脸的事。
他说：“我，我初中毕业，不能考军校。但退伍了以后，我想读书。我能读高中吗？您和父亲，能不能……”
说着就脸红了。
崔梨荣心里一动，她用力拍拍儿子肌肉饱满的肩背：“好，等你退伍，爸爸妈妈帮你联系私立高中，去读书。等你读完了，还可以考大学……”
然后听到耳边传来重重的哽咽：“谢谢，谢谢妈妈。等我读出书来，一定孝敬您和爸爸……”
这孩子……
离开医院之后，崔梨荣想了想，去手机店里买了一部双卡双待的手机，在里头放好了两张电话卡。
——只有那孩子会打的电话号，从今天开始，会一直在待机了。
而赵家祖父去找谭安农，却没有那么顺利的。
一个面色黧黑的精瘦老农，站在市政协门口，见人就颤颤巍巍地求他们带他去找谭先生。
谭安农没法不见，否则同事还以为他干了什么坏事呢。
可见了面才知道，这老农说的，是“俺们把儿子还给你们，这些年养他长大的钱也不要了，求求你们把俺家孙女儿还给俺们。”
谭安农气笑了：“孩子都跟着你们家长了二十多岁了，你还想怎么还？”
“……叫他改跟你姓！还是你们谭家人的香火！”
谭安农：“……他不跟我姓也是我亲儿子，他再结婚生儿子，那生的也是我孙子。姓？姓算个啥，dna，基因你知道不知道？他就是改姓了山本，他身上流的也是我的血。”
老农一愣：“你要是不答应，他，他就不跟你姓！”
“他都二十多了，成年了，你们说了不算了。”谭安农说，“还有别的事儿吗？没有，就请您老人家早点儿回去吧。”
“你真不要儿子？不要也行，把俺们这么多年养你儿子的钱给俺们。俺们再不来找你，怎么样？”
“我不同意。”谭安农很平静。
“你还是公家人呢，你欺负俺老百姓！你等着，你等着，你要是不答应，俺天天来你单位，找你领导！”
谭安农一抬嘴角：“行，你找我领导，我找警察。我这工作可以不要，你儿子必须进监狱。你等着吧！你那好孙子也别想换我闺女的肾，就在医院住到老吧，看你们家还有多少钱拿去给他看病——我急什么？我不急，丧尽良心，要天打雷劈的又不是我！”
反正他是真的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了，真要是有个破落户天天来单位找他惹事儿，他申请提前退休，单位也肯定会批。
他怕什么？崔梨荣，是有名的路桥设计师，不怕没人请，他是政协工作人员，人脉丰厚但工资平平。
他辞职，对家里的影响也不大。
(。手机版阅读网址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