答应归答应，裴世骏心里到底有个疙瘩，怎么梳都梳不开。
当晚就寝前，他跟文卿表达了自己的隐忧。
主题大约是“总觉得我儿子蠢得出奇，完全不可能管住李家那小丫头，这可怎么办。”
文卿转着眼睛扫了丈夫一眼，因为糊着面膜，她没法大声说话，只能动用嘴唇，含混地说：“干嘛要管住熹熹啊，管得住也好，管不住，那就让熹熹管他呗。总比两个孩子都傻好吧？”
裴世骏可算是知道了，他儿子那随遇而安的心态是像了谁：“你怎么能这么说呢，男人要是不当一家之主，那叫什么男人！”
文卿可听不得这话！
她一把掀了面膜，声音清晰起来：“他就是没老婆能赚钱，也是个男的，我亲自把他生下来的，我儿子是不是爷们儿，我清楚！男人只要有责任心，肯担当，以后一家人在一起过得高兴，就是好男人！还有啊，他要是怎么努力都不如熹熹，那我没话讲，但你都没教过他做生意，你凭什么觉得，他就不如熹熹了？裴总，你要是觉得你这儿子不行，你倒是指点指点他啊，嘴巴上下一碰，哦，我儿子，就成了个废物了？”
裴世骏被妻子一顿夹枪带炮轰得没法还嘴，想想倒也觉得，妻子所言有理。
也许熹熹就是那种天赋异禀的小姑娘，脑袋灵活，生来就会做买卖。而他儿子是块璞玉，想叫他有本事继承家业，得好好琢磨呢？
总得试试吧，他儿子现在学习成绩那么好，肯定不是个笨蛋。
“行，我教，我教还不行吗。”裴总立刻摇起白旗。
文卿这才哼一声，坐去梳妆台前，拿起一个裴世骏看着非常面生的东西，在脸上按摩：“我说啊，你的想法实在是太死板了。你说，要是我们俩结婚的时候，我有你这脑子，你跟我一样除了爱美啥也不会，你希望捷正是我来管，还是你来管啊？让你管，说不定破产了呢。”
“……你看看你说这话！”裴世骏到底还是不希望儿子糟糕到能把公司搞破产，皱着眉头打断妻子的“胡说八道”，想想却又说，“你的心性我了解，就算咱们俩结婚，公司合并之后给你管，我也不怕，你性格这么耿直，不可能骗我。那李家的丫头……我怕她利用完裴勋就……”
“嗯？不会吧？”文卿的动作一顿，转而皱着眉头道，“我觉得她肯定是很喜欢我们家裴勋的。我是女人，我懂女人，她看着裴勋的时候，那脸上的笑容都压不下去，那不是喜欢我儿子，是什么呀？别的都能骗人，眼睛骗不了人。”
裴世骏顿觉妻子的眼光与常人不同，谁会盯着人家小姑娘看他们儿子的眼神分析。
文卿也觉得丈夫的脑袋最近不大好用，好端端的，干什么猜测儿子的心上人是故意利用他。
少年少女谈恋爱的样子，不可爱吗？
反正她喜闻乐见——老闺蜜李薇珑的想法她了解，女孩子的妈妈，多少有点担心的，但文卿是男孩子的妈妈啊，她什么都不怕。自己儿子的品行，她心里有谱。
而且，在知道“沈乖乖”身份之前，她本来是不大喜欢这小姑娘的，总觉得她别有用心，现在却截然不同了。
即便她至今仍然不能理解，为什么世上会有借身还魂这种事——但不管怎么说，那孩子的思想是李微熹的，李微熹的家世，很可以配她儿子；而她的基因检测结果，又是江寒松和周彩玉的女儿，那，她这身体的遗传基因，也是很好的呀。
文卿甚至觉得，等他们结婚了，有了孙子孙女，可以交给那个血缘上的姥爷好好栽培一下的。全家都做买卖多无聊，出个画家，才显得高雅呢，从此就有点儿书香门第的意思了。
这样算下来，在她目前知道的小姑娘里头，更没有谁会比熹熹还适合她的宝贝儿子了。
看到那两个小兔崽子在一起，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都藏着笑意的样子，她就忍不住老怀甚慰，心里有个小人搓着手，眼冒精光。
文卿当了这么多年的富家太太，每当闲来看偶像剧和言情小说，看到富家公子非要娶个脑子起泡的二百五穷姑娘时，她就和那里面的恶婆婆心灵相通，深感兔死狐悲。
她一万次想过，万一她儿子也这么不上路，她该怎么办——是咬牙认了？还是把他撵出去，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哀？
现在不担心了，她儿子不愧是她儿子，会选！要是能跟熹熹走到结婚，这不是天作之合嘛！
裴世骏这老头子不懂爱情，跟他说不上这个。他懂做买卖的商人，但他不懂女人。
男人们总觉得，女人要不就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蠢东西，要不就是为了钱财不顾一切的缺德人。可是，除却身体的构造不那么一样，女人不也是人吗？
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，爱一个人的时候，不都是想占有对方、保护对方、陪伴对方的吗？女人就不会想通过自己的努力，去守护相爱的丈夫和美满的家庭了吗？
男人可以喜欢一个笨蛋美人，从没听说女方家因为自家女儿脑袋简单，就把送上门的金龟婿往外推的。那女人怎么就不可以喜欢笨蛋美人式的男人！
再说了，她儿子现在还只能证实长得好看，至于笨不笨——裴勋现在还没学过怎么做买卖呢！就算天资不如熹熹，可他有裴世骏这种父亲，好好学的话，就算比不过熹熹，也不至于比其他豪门公子哥儿差吧！
她那些太太团的塑料朋友们，可没有谁家的儿子能在全国物理奥赛里拿一等奖！
呵，她男人真是拥有大男子主义的特有杞人忧天。
她按掉美容仪，踱回床边，伸手揉揉裴世骏皱起的眉毛，柔声道：“好啦，老公！大过年的，担心什么呀。就算她真的有坏主意，儿子又迷糊了，不是还有你吗？你还能叫这么个小妞妞，给蒙了眼睛卖掉吗？再说了，咱们还有勤勤呢，哪怕裴勋废了，勤勤说不定行啊。你忘了？勤勤抓周就抓了钞票和公章的！”
裴世骏看向文卿，略一踌躇，问：“那裴勋呢，他抓周抓了什么？”
“……”文卿的笑容僵了一秒钟，她说，“抓了玩具宝剑和万花筒。”
裴世骏默然，叹了一口气——女儿抓周的结果让老父亲坚信，祖宗传下的仪式里，一定包括新生命和未来签订的某种契约，它预兆着孩子今生的才能与命运。
可他甚为器重的长子这抓周的结果，却让他由衷地希望，封建迷信要不得……
“睡吧睡吧。”文卿凑过来，伸出修长的手臂，绕过裴世骏去关床头灯，可手伸出一半就被他按住了。
“你擦香水了？”他低声问。
“没有，是身体乳。好闻吧？”她粲然一笑，歪头时卷发在肩窝上团成一泓流动的柔腻光影，唇角微挑，保养精细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皱纹。
“凑近点儿，我仔细闻闻？”
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传来文卿小声的尖叫，接着便变成笑声：“你，你这人……嗳，你轻点儿！”
而这时候，回家还写了一会儿作业的裴勋，正一个人坐在床上，发了一会儿愣，然后去打开了窗户。
不知道是保姆阿姨今天调高了地暖的预设温度，还是因为今晚他也被允许喝的那一点酒，现在他感到特别热，热到睡不着。
开了窗户，冬日的寒风就朝着屋子里扑进来，他打了个喷嚏，反倒觉得畅快。
已经初七了，大后天就要开学了——崔澄和谭莎他们，昨天就出发了去参加集训了，今天应该已经在上课了。
裴勋随手捞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，在窗户边坐下，往外头看。外头月色恰好，不浓不淡，溶溶地落在树木枝干上，那些夏天会被藏在树荫里的小楼，现在都格外清晰。
他突然觉得很孤独，孤独之外，还有一丝茫然。
拒绝参加集训的时候，他觉得自己是一点也受不了每天研究物理题的生活了，再做下去，对物理就完全没有爱了。
可是现在，想想当初一起努力过的崔澄和谭莎已经去了集训营，他又觉得失落。
如果当时他也去了，现在会过得更充实更快乐一点吗？也许等集训营结束，有机会为国参赛，也许没有机会，但回来之后还能跟熹熹吹个牛——熹熹是不会去考物理竞赛的，她说，她的实力不允许她去自取其辱。
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？或许是因为今天在席上，看见熹熹和爸爸谈到要仓库时，她脸上的表情吧。
那种兴奋的神色，很能打动人的。
她是真的喜欢把手下的生意做起来的过程吗？她眼中的期待，他看着都觉得心动，觉得那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。
可是，他却不知道自己会对什么事情抱有同样的、或是类似的热爱。
在拒绝去参加物理竞赛集训时，他想，凭借自己家的财力，他以后继承捷正也能活得很好的，并不需要这样辛苦学习、苛待自己。但现在，经过晨鹿商贸这一圈折腾，他已经对经商视为畏途了。
虽然继承一个公司比白手起家容易得多，可是，继承公司也要上新项目，要招新人，要做这么多调查和企划，要下这么多决定。
只是看看他的头就快炸了，如果真让他去做那些事，他……还是宁可去做物理题。
难道他就不能拥有那种“喜欢到就算做起来很辛苦但也会感到开心”的事情？
难道他就只能在“不想干”和“更不想干”里做选择？
裴勋活到这么大，从没有觉得自己被人落下过，可此刻，他又惶惑，又茫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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